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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18 回  金銮殿大宴百官  三汊河亲排銮驾

  歌曰:

  云英英兮出山阜,倏为白衣忽苍狗。

  月皎皎兮照清澄,波光乱击惊蛇走。

  浮云飞尽或无踪,明月西沉还自有。

  云来月去本无心,下有真人胡钉钮。

  不生不灭不人间,且与天地共长久。

  为送宝船下西洋,铁锚厂里先下手。

  却说三位总督老爷各归本衙歇息。明日五鼓,万岁爷升殿,文武班齐。三宝太监出班奏道:“奴婢奉万岁爷的旨意,前往铁锚厂监造铁锚,怎奈所造之锚异样长大,一时人力难成。昨有山东莱州府蓬莱县人氏姓胡名钉角,自称造锚有法,指日可成。奴婢未敢擅便,奏过万岁爷,乞赐他钦敕一道,宝剑一口,令其便宜从事,俟功成之后,另行请旨定夺。”奉圣旨是写敕与他,着剑与他。三宝老爷得了圣旨,领了敕、剑,即时搭桥,径往铁锚厂来。

  原来两个尚书已自先到了厂里,三位老爷彼此相见,叙序坐下,即时吩咐左右的筑起台来。台成,吩咐备办金花一对,彩缎四端,浑猪二口,鲜羊二只,馒首二百,美酒二坛,即时请出胡钉角来,请他登台。三位老爷拜他为师,送上钦敕一道,宝剑一口,各色礼物。胡钉角受下敕、剑,把个花红礼物尽行散与众匠人。众匠人说道:“钉碗的也行这一步时。”却说三位老爷进城去了,吩咐委官仔细答应。吩咐已周,胡钉角捧了敕,提了剑,坐在台上,叫声:“众匠人过来。”众匠人看见他有了敕、剑,不敢不来。胡钉角说道:“众匠人跪着。”众匠人不敢不跪,只得跪下。胡钉角说道:“兵随印转,将逐符行。今日三位总督老爷筑了这个台,拜了我一拜;朝廷赐我一道敕,一口剑,我今日忝有一日之长了,你们众人俱要听吾调遣。”众匠人道:“惟命。”胡钉角说道:“我也不是甚么难事调遣,但只是我叫行,你众人就要行;我叫止,你众人就要止。我叫往东,你众人就要往东;我叫往西,你众人就要往西;我叫往南,你众人就要往南;我叫往北,你众人就要往北。如违,军法从事,此剑为证。”众人见没有甚么疑难处,齐齐答应一声:“是!”好声“是 ”,奉承得胡钉角满心欢喜,走下台来,竟往厂门外跑,把个四围的山,把个四围的水,把个四围的地场,细细的看了一遍,转来要酒吃,要肉吃,要镘首吃。委官一一的答应他。歇息了一夜,明日早上起来,也不洗脸,也不梳头,也不要吃,吩咐众匠人要芦席五百领,对面洲上使用。即时芦席俱到。又步了一个丈尺,搭起篷来,四围俱不用门。即时搭起篷来。将完之时,他坐在里面,安了敕,按了剑,吩咐众匠人在外面封起来,席上又加席,一层又一层。他在里面坐着,百步之内并不许外人罗唣,又不许外人走动,也不许外人叫他,亦不许外人听他。如违,军令施行。众匠人因他有敕、有剑,谁敢执拗他,只得一一的依他吩咐。竟不知他在里面干的甚么勾当。就是三位总督老爷出来看见他的作用,也自由他。众匠人打的打,铸的铸,工夫各自忙。日月如梭,不觉的就是一七;光阴似箭,不觉的又是一七去了。二七之久,众匠人俱有些疑惑他,也有说道:“他在里面生法的。”也有说道:“他骗了三位老爷,金蝉脱壳的。”也有说道:“他长睡着在里面的。”只有三位老爷料他是个有作用的,吩咐众匠人再不许近前惊动他。到了二七,只见他一拳一脚,把个芦席篷儿掀翻了,叫一声:“众匠人们!”众匠人忙忙的走近前来,他吩咐:“拆了篷罢。”众匠人人多手多,即时把个篷拆了。只是篷中间有一领芦席盖在地上,他指定了说道:“这个中间,是我的敕、剑,都不许动我的。”众人依他吩咐,不敢动他的。他就把那一领芦席做个磨盘心,四周围端了七七四十九个圆圈儿,就像个磨盘的模样,吩咐众匠人一个圈儿上安一座炉。这一座炉却不是小可的,炉周围约有九丈九尺,炉高约有二丈四尺,每座炉上按乾、坎、艮、震、巽、离、坤、兑方位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风门儿,却于兑位上筑起一个小小的台基儿,设了一个公座,择取次日午时举火起工。即时吩咐各铺行运铁,各匠人运炭,实于各炉之中,以满为度,也不论他千百担斗。到了次日午时,运铁的工完,运炭的炭毕。胡钉角请到三位老爷,献了猪羊,奠了茶酒,烧了纸马,举火动工。三位老爷回马,他便走到台基儿上去坐着,按住个八卦方位,口儿里嗫嗫嚅嚅,手儿里撮撮弄弄。只见那炉上的小门儿风儿又宣,火儿又紧,火趁着风威,风随着火力,无分昼夜,都是这等通明。本然只是一个芦洲子,安了这七七四十九座无大不大的炉,却就是火焰山也不过如此。

  不觉的过了一七,不觉的又过了一七,到了二七之上,把那一个芦洲子方圆有三五十里,莫说是草枯石烂,就是土也通红的;莫说走路的下不得脚,就是鸟雀也是不敢飞的。胡钉角晓得里面的工程完备了,却下了台基儿,来见三位老爷。三宝老爷连声问道:“锚造得何如了?”胡钉角道:“已经完了。”老爷道:“完在哪里?”胡钉角道:“都在土里。”老爷道:“既在土里,快遣人去取来看着。”胡钉角道:“正在火性头上,还不好取哩!”老爷道:“几时才取得?”胡钉角道:“今夜亥时有雨,明日丑时才晴,辰时就有锚来复命。”说得个三宝老爷心里就是锚抓,等不得下雨,等不得天晴;又等不得今日天晚,又等不得来日天明。果真的亥时大雨,丑时放晴。辰牌时分,胡钉角请三位老爷看锚,走到洲上,那地土还是烧脚的。胡钉角走到磨盘心里,掀开那一领芦席来,只见一道敕,一口剑,还是好好的在那里,吓得三位老爷只是把个头摇。

  却说胡钉角叫声:“人夫们看锹锄来!”一声“锹锄”,只见挖的挖,畚的畚,撇开土来,里面就是个铁锚的窖。三位老爷见之,一天欢喜。胡钉角说道:“禀上三位老爷,收回敕、剑去罢!这个铁锚够用了,尽你是多少号数船,每船上尽你放上几根,放到了,取到了,只是不可算数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怎么不可算数?”还不曾问得了,早已不见了胡钉角。

  三位老爷吃了一惊。只见厂里把门报道:“张天师来拜。”三位老爷正在吃惊之处,听见个张天师来拜,即时转身迎候,依次相见。相见已毕,依次坐定。天师道:“连日造锚何如?”三宝老爷就开口,把个胡钉角的始末缘由,细细的说了一遍。天师道:“原来是他!”老爷道:“天师认得这个人么?”天师道:‘讹不是个凡人,是上界左金童胡定教真人。”王尚书道:“怪得他背了葫芦,原来隐了一个‘胡’字。他又说道‘会钳各色杂扇的钉角儿’,原来藏得是个‘定教’两个字儿。”马尚书道:“他坐在篷里,二七一十四日,这是甚么勾当?”天师道:“他不是坐在篷里,他是学得穿山甲,着地里划成锚样儿。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多承天师指教了。”王尚书道:“他临行时说道:‘锚够用了,只是不宜算数。’快吩咐取锚的任意取去,每船上凭他任意要多少只,不许算数,如有违令,先斩后奏。”因是“先斩后奏 ”四个字,故此取锚的不曾敢算数,锚却用得有剩。

  却说天师先别了三位,三位老爷进朝奏道:“铁锚已经造完,请旨定夺。”奉圣旨叙功,颁赏有差。一面宴赏百官,一面宣请国师下河看锚。碧峰长老晓得是胡定教真人造完铁锚,奉了圣旨,径往宝船上来看锚。只见他头角峥嵘,爪牙张大,真好锚也。有一阕《铁锚歌》为证:歌曰:

  浑沌兮一丸未剖,阴阳老少无何有。

  鹅毛兮点波红炉,亚父鸿门撞玉斗。

  煅炼功成九转丹,炉锤万物为刍狗。

  开成千丈黄金莲,结就如船白玉藕。

  更谁兮头角峥嵘,嗟余兮身材窈窕。

  艨艟巨舰兮江头,苍隼飞庐兮海口。

  撼天关兮风浪掀,沉地府兮蛟龙走。

  岂捕鼠之玳瑁兮,贾余勇而狮子吼。

  噫嫩乎!

  宝船兮百千万艘,征西兮功成唾手。

  三宝兮卮酒为寿,我大明兮天地长久!

  却说金碧峰长老看了铁锚,回到朝堂里面,奏知万岁爷,铁锚工程浩大,赏赐不可轻微。奉圣旨:“知道了。”万岁爷即时升殿,文武百官班齐。万岁爷对着长老道:“宝船、铁锚俱已齐备,不知国师几时下洋?”此时已是永乐五年正月十四日。长老道:“明日上元日,就取上元吉兆,烧神福纸马开船。”万岁爷得了长老的日期,即时传下一道旨意,着文武百官散班。天师归朝天宫,长老归长干寺。

  万岁爷坐在金殿上,即时传下几道旨意,一宣营缮局掌印太监,一宣织染局掌印太监,一宣印绶滥掌印太监,一宣尚衣监掌印太监,一宣针工局掌印太监。即时五个太监一齐叩头,奏道:“奉圣旨宣奴婢们不知有何使用?”万岁爷道:“宣进你们不为别事,明日征进西洋,各官俱有各官的行头,各官俱有各官的服饰,就是天师有天师的行头,有天师的服饰;只是国师全然不曾打叠。我今日要八宝镶成的毗卢帽一顶,要鱼肚白的直身一件,要鹅黄色的偏衫一件,要四围龙锦绸的袈裟一件,要五指阔的玲珑玉带一条,要龙凤双环的暑袜一双,要二龙戏珠的僧鞋一双,要四条蛟龙盘旋的金牌一面。”又传下几道旨意:着光禄寺备办素斋筵宴,务在洁净,款待国师。另办筵宴,大宴征西官将。着尚宝寺备办金银花朵,红绿彩缎,听候征西官将簪花表里。传宣已毕,万岁爷不曾进宫,坐以待旦。及至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早已坐在殿上。百官进朝,净鞭三下响,文武两班齐。万岁爷传下一道旨意,朝天宫宣天师;传下一道旨意,长干寺宣国师。天师、国师俱已进朝。万岁爷道:“今日征进西洋,文武百官俱是峨大冠,拖长绅,前呼后拥,受朕爵禄,享朕富贵,料想他劳而不怨。只是有劳国师远涉,于朕心却是不安,却又无物可表恭敬。”叫声:“内使们何在?”只见五监太监们慌忙的走近前来。奏道:“万岁爷有何旨意?”万岁爷道:“昨日吩咐的礼物,可曾齐备么?”五监太监道:“已经齐备在这里。”又问光禄寺:“筵宴可曾齐备?”光禄寺奏道:“荤素筵宴,俱已齐备。”又问尚宝寺:“花红可曾齐备么?”尚宝寺奏道:“花红已经齐备。”即时吩咐当值官,就在九间金殿上摆开筵宴。中一席素食筵宴,吃一看十,款待国师。左侧一席大荤筵宴,吃一看十,款待天师。右侧两席,俱是吃一看八,一席款待征西大元帅郑太监,一席款待征西副元帅王尚书。文华殿大开筵宴,款待征西官将;武英殿大开筵宴,款待在朝文武百官。这一日筵宴不是小可的,正是:

  韶光开令序,淑气动芳年。

  驻辇华林侧,高宴柏梁前。

  紫庭文树满,丹墀衮绂连。

  九夷簉瑶席,五服列琼筵。

  娱宾歌湛露,广乐奏钧天。

  清尊浮绿醑,雅曲韵朱弦。

  大明君万国,书文混八埏。

  金瓯保巩固,神圣厉求贤。

  却说筵宴已毕,取过八宝装成的毗卢帽,鱼肚白的直身,鹅黄色的偏衫,龙锦绸的袈裟,五指阔的玉带,龙凤双环的暑袜,二龙戏珠的僧鞋,用盘龙盒儿盛了,钦命阁老皇亲,双手递与长老。又取过四条蛟龙盘的金牌一面,万岁爷御笔写着“大明国师金碧峰”七个大字于其上,又用阁老皇亲,双手递与长老,三番两次,钦赐钦依,长老只是把个嘴儿一挑,吩咐徒孙云谷收下,把个手儿略节的举一举。文武百官站在两傍,都说道:“好大意的和尚,全不像个捧钵盂化斋吃的。”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二十对,红绿彩缎各二十表里,用皇亲递与大元帅郑太监。又取过金花银花各二十对,红绿彩缎各二十表里,用皇亲递与副元帅王尚书。仍各御酒三杯,空头敕三百道,许先斩后奏,体朕亲行。大元帅、副元帅叩头谢恩,历阶而下。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十五对,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,用尚宝寺递与左先锋张计。又取过金花银花各十五对,红绿彩缎各十五表里,用尚宝寺递与右先锋刘荫。仍各御酒三杯,簪花挂彩。左、右先锋叩头谢恩,历阶而下。万岁爷又取过金花银花各十对,红绿彩缎各十表里,用尚宝寺递与五营正总兵官。又取金花银花各十对,红绿彩缎各十表里,用尚宝寺递与四哨副总兵官。仍各御酒三杯,簪花挂彩。五营四哨叩头谢恩,历阶而下。万岁爷又传出几道旨意来,一应指挥官,各金花银花四对,彩缎四表里;一应千户官,各金花银花二对,彩缎二表里;一应百户官,各金花银花一对,彩缎一表里;一应管粮户部官,各金花银花二对,彩缎二表里;一应阴阳官、医官、通事、医士,各银花一对,彩缎一端。分赏已毕,各官叩头谢恩而下。万岁爷又传出一道旨意,着兵部官点齐十万雄兵,每名给赏夏绢四匹,冬布八匹,花银十两;舍人余丁,每名给赏夏绢八匹,冬布十二匹,花银十两;宝船水手,每名给赏红绿布十匹,花银八两。万岁爷又传出一道旨意,礼部官点齐神乐观道士、乐舞生,朝天宫道官道士,每名给赏夏青布四匹,冬青布四匹,花银五两。一切征西人役无不沾恩,一切沾恩人役无不忻喜。欢声动地,四路讴吟。真个是缥缈天门,晓日射黄金之殿;霏微春昼,声歌彻赤羽之旗。

  却说九重金殿传出一道旨意,着征西大元帅统领将官,点齐军马,护送国师、天师先上宝船,圣驾即时亲送。圣旨已到,谁敢违延。三宝老爷即时会同王尚书,关会左右先锋、五营四哨一切将官,前往大教场里点齐军马。将台上扯起一面二十丈长的“帅”字旗来。杀猪宰羊,千张甲马,如仪祭赛。二位元帅领头,其余将官各挨班次五拜三叩头。礼生开读祭文,文曰:维旗风翻鸟隼之文,日薄蛟龙之影。八阵兮婆婆,七星兮炳炳。花明兮越水春,枫落兮吴江冷。蠢彼西洋,师烦东井。跨龙门兮宁赊,吸鲸波兮誓靖。万国兮朝宗,百蛮兮系颈。凯歌兮食封,归了第兮朝请。

  祭毕,三声炮响,万马齐奔,旗列五方,兵分九队,竟上宝船而去。人归队,马到营,二位元帅上了帅府宝船,国师上了碧峰禅寺的宝船,天师上了天师府的宝船。坐犹未定,蓝旗官报道:“远远望见銮驾来也。”只见:

  王排御驾,帝整銮旌。王排御驾离金阙,帝整銮旌出凤城。逐队的千军万马,排班的三公九卿。作对成双的金瓜钺斧,行歌互答的玉笛鸾笙。金声错落,玉响琮琤。雪消千障巧,日出万山明。花径穿双飞之粉蝶,柳堤藏百啭之黄莺。旗闪处山摇地动,刀响处鬼哭神惊!头搭兮露挹好花潘岳里;眼前兮风搓细柳亚夫营。

  圣驾已到三汊河,倒竖虎须,圆睁龙眼,只见千百号宝船摆列如星。每一号宝船上扯起一杆三丈长的鹅黄旗号,每一杆旗上写着“上国天兵,抚夷取宝”八个大字。万岁爷龙眼细观,只见另有四号宝船与众不同。第一号是个帅府,扯着一杆十丈长的“帅”字旗,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,中间牌上写着“大明国统兵招讨大元帅 ”,左边牌上写着“回避 ”,右边牌上写着“肃静 ”。第二号也是个帅府,也扯着一杆十丈长的“帅”字旗。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,中间牌上写着 “大明国统兵招讨副元帅”,左边牌上写着“回避”,右边牌上写着“肃静 ”。第三号是个碧峰禅寺,也扯着十丈长的慧日旗,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,中间牌上写着“大明国国师行台”,左边牌上写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,右边牌上写着“九天应元天尊”。第四号是个天师府,也扯着十丈长的七星旗,船面前挂了几面粉牌,中间牌上写着“大明国天师行台”,左边牌上写着“天下鬼神免见”,右边牌上写着“四海龙王免朝 ”。銮驾径排上帅府宝船之上,天师、国师出迎,大元帅、副元帅侍立两边,左右先锋、五营四哨,还有一切将官,挨班次站着。天师俯伏御前,稽首顿道,奏道:“江口开船,须是万岁爷亲自祭江才为稳便。”奉圣旨:“是。”即时摆下祭礼,翰院撰下祭文,就于帅府船上设坛祭赛。万岁爷亲自行礼,文武百官依次叩头。礼部官展读祭文,文曰:

  维江之渎,维忠之族。

  惟忠有君,惟朕为肃。

  用殄鲸鲵,誓清海屋。

  旌旗蔽空,舳舻相逐。

  烁彼忠精,所在我福。

  祭毕,文武百官保驾回朝。

  三宝老爷请过王尚书来,同时坐在帅府厅上,各将官依次参见,听候将令。三宝老爷道:“咱们今日扬旌旆于辕门,捧九重之命令,洗甲兵于海峤,张万里之神威。任属巨肩,事非小可。你众将官听咱传示:每战船一只,捕盗十名,舵工十名,嘹手二十名,扳招十名,上斗十名,碇手二十名,甲长五十名,每甲长一名,管兵十名。每五船为一哨,每二哨为一营,每四营设一指挥官,统领指挥以上旧有职掌。座船、马船、粮船,执事照同。每战船器械,大发贡十门,大佛狼机四十座,碗口铳五十个,喷筒六百个,鸟嘴铳一百把,烟罐一千个,灰罐一千个,弩箭五千枝,药弩一百张,粗火药四千斤,鸟铳火药一千斤,弩药十瓶,大小铅弹三千斤,火箭五千枝,火砖五千块,火炮三百个,钩镰一百把,砍刀一百张,过船钉枪二百根,标枪一千枝,藤牌二百面,铁箭三千枝,大座旗一面,号带一条,大桅旗十顶,正五方旗五十顶,大铜锣四十面,小锣一百面,大更鼓十面,小鼓四十面,灯笼一百盏,火绳六千根,铁蒺藜五千个。什物器用各船同。每日行船,以四“帅”字号船为中军帐,以宝船三十二只为中官营,环绕帐外。以坐船三百号分前、后、左、右四营,环绕中军营外。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前哨,出前营之前。以马船一百号实其后。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左哨,列于左,人字一撇,撇开去如鸟舒左翼。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,斜曳开到左哨头止。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副于中。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右哨,列于右,人字一捺,捺开去如鸟舒右翼。以粮船六十号从前哨尾起,斜曳开到右哨头止。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。以战船四十五号为后哨留后,分为二队如燕尾形。马船一百号当其前,以粮船六十号从左哨头起,斜曳收到后哨头止,如人有左肋。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。以粮船六十号从右哨头起,斜曳收到后哨头止,如人有右肋。又以马船一百二十号实于中。昼行认旗帜,夜行认灯笼。务在前后相维,左右相挽,不致疏虞。敢有故纵违误军情,因而偾事者,即时枭首示众。”

  传示已毕,三宝老爷差下马公公,过到国师船上,请问国师哪个时辰开船。国师道:“船已开了。”马公回报道:“船已开了。”老爷即时叫过亲随的少监来,问道:“宝船还是几时开了?”少监道:“适才老爷吩咐齐帮的时候,船就开了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不来禀我?”少监道:“开船之时,因为掉了一根棕缆,左捞右捞捞不上来,故此忙迫,不曾来禀。”老爷道犹未了,只见小内监使儿报道:“张天师过船相拜。”老爷迎着就问道:“今日开船,怎么咱们也不曾知道?”天师道:“老公公休怪,这是贫道撮弄的小术法儿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是个撮弄的术法哩?”天师道:“为因贫道船上有神乐观里的二百五十名道士、乐舞生,有朝天宫里的二百五十名道士、道童,他们都是怕下海的,故此贫道弄了一个手法,把船开了,令其不知,免得他们啼哭。”老爷道:“适才开船掉了一根棕缆,这个主何祸福?”天师道:“这个没有甚么祸福,不过是他有些气候,日后成精作怪而已。”道犹未了,外面的小内使儿又来报道:“王老爷过船相拜。”天师看见王尚书过来,即时告辞而去。王尚书和三宝老爷坐了一会,谈了一会,正在绸缪之处,只听得蓝旗官跪在门外禀道:“江上狂风骤起,白浪翻天,前船不动,左右两哨不行,宝船后船颠颠倒倒,甚在危急之处。”这把两位元帅老爷唬得魂不附体,魄已离身。王尚书道:“快去请教国师,看是甚么缘故。”老爷道:“且先去问声天师来。”王尚书道:“学生去问罢。”老爷道:“老先儿请回船,待咱们亲自过去。”

  老爷径过天师宝船之上。天师正在玉皇阁上书写飞符,只见乐舞生报道:“元帅老爷过船相拜。”天师闻之,即迎到玉皇阁上,分宾主坐下。天师道:“大元帅不在中军驱兵调将,下顾贫道,有何见教?”老爷道:“无事不敢擅造,只因这如今风狂浪大,宝船不行,故此特来相拜。”天师道:“江上风波,此乃常事。”老爷道:“宝船不行,怎么说得个常事?”天师道:“贫道有处。”即时取了一条儿纸,写了两个字,叫声乐舞生来,吩咐他拿这个“免朝”二字,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东舞生拿着“免朝”二字,丢下水。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者来,有头没耳,有眼没鼻,有口没须,一尺长的手,二寸长的指头儿,接着个“免朝”二字,轻轻的扯破了。乐舞生问他姓甚么,他说是姓江,问他的名字,不答而去。乐舞生回复道:“丢得‘免朝’二字下水去,只见一个姓江的老者接着,就扯破了。”天师道:“我还有个处。”即时取了一叶儿纸,又写了两个字,叫声乐舞生来,吩咐他拿这个“天将”二字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乐舞生拿着“天将”二字,丢下水。只见水里又走出一个老者来,头上不见肉,眼睛不见皮,须长三五尺,背在弹弓西,接着“天将”二字,也轻轻的撕碎了。乐舞生问他姓甚么,他说是姓夏,问他是甚么名字,不答而去。乐舞生回复道:“丢将‘天将’二字下水,只见一姓夏的老者接着,又撕碎了。”天师道:“我还有个处。”又取了一叶儿纸,写了两个字,另叫一个乐舞生来,吩咐他拿这个“天兵”二字,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乐舞生拿着“天兵”二字,丢下水。水里又走出一伙娃子来,背儿乌,肚儿白,眼儿光,嘴儿窄,手儿过于膝,屁眼上一把剪刀淬淬黑,他接着“天兵”二字,也轻轻的搓做个纸条儿。乐舞生问他姓甚么,他说是姓鄢,问他甚么名字,不答而去。名舞生回复道:“丢将‘天兵’二字下水,只见一伙姓鄢的娃娃接着,搓做纸条儿。”天师道:“是个甚么波神水怪,敢这等无礼?”叫声:“徒弟皎修,拿过符章、宝剑来。”

  却不知张天师取了符,取了剑,怎么样的设施,又不知那些精怪见了符,见了剑,怎么样的藏躲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19 回  白鳝精闹红江口  白龙精吵白龙江

  诗曰:

  北风卷尘沙,左右不相识。

  飒飒吹万里,昏昏同一色。

  船烦不敢进,人急未遑食。

  草木春更悲,天景昼相匿。

  兵气腾北荒,军声振西极。

  坐觉威灵远,行看祲氛炽。

  赖有天师张,符水申道力。

  却说天师拿了符章、宝剑,即时写了一道符,就叫徒弟皎修拿了这道飞符,丢在船头之下,看他何如。徒弟拿了一道飞符丢下水去,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者,身子矮松松,背上背斗篷,一张大阔口,江上呷西风。他接了这道飞符,一口就吃了。问他姓甚么,他说是姓沙,问他叫甚么名字,也不答而去。徒弟回复道:“丢将下去,只见姓沙的老者一手接着,一口呷了。”天师道:“再写一道符去。”即时写了,又叫过徒弟来,吩咐他拿了这道灵官符,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徒弟拿了一道灵官符,丢了下水,只见水里走出一个白面书生,两眼铜铃,光头秃脑,嘴是天庭。他接着这道灵官符,轻轻的袖到袖儿里去了。问他是姓甚么,他说道姓白,问他甚么名字,他不答而去。徒弟回复道:“丢将灵官符下水,只见一个白面书生袖将去了。”天师道:“连灵官符也不灵了。”又写一道符,又叫几个徒弟过来,吩咐他拿了这道黑煞符,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徒弟拿了一道黑煞符,丢了下水。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花子,摇头摆尾,一张寡嘴,近处打一瞧,原来是个大头鬼。他接了这道黑煞符,轻轻的抿了嘴。问他姓甚么,他说是姓口天吴,问他甚么名字,不答而去。徒弟回复道:“丢将黑煞符下水,只见一个姓口天吴的花子拿着抿了嘴。”三宝老爷见之,又恼了好笑,说道:“张老先儿,你的符只好吓杀人罢,原来鬼也吓不杀哩!”天师道:“不是那下吓杀。”老爷道:“取笑而已。”天师道:“笑便笑,这些妖精尽有老大的气候,待我再写一道符来。”即时又写了一道符,叫过徒弟来,吩咐他拿了这道雷公符,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徒弟拿了一道雷公符,丢了下水。只见水里走出一个老妈妈儿来,毛头毛脑,七撞八倒,腰儿长夭夭,脚儿矮火高火高。他接了这道雷公符,吹上一口气,把个符飞在半天之中去了。问他姓甚么,他说是姓朱,问他甚么名字,不答而去。徒弟回复道:“丢将雷公符下水,只见一个姓朱的老妈妈儿接了符,吹上一口气,吹在半天之中去了。”天师道:“三番四覆,有这许多的精怪,连雷公也没奈何哩!”叫过外面听差的圆牌校尉来,他又写了一道急脚符,叫他丢在船头之下,看是何如。那校尉拿了这道急脚符,丢了下水,只见水里走出两个老者来,一个有须,一个有角,一个身上花韸,一个项上鳞索索。须臾之间,又走出一个长子来,一光光似油,一白白如玉,窈窕竹竿身,七弯又八曲。三个老者共接着一道急脚符,叫做是我急他未急,只当个不知。问他姓甚么,也当不知。问他叫做甚么名字,只见长子说道:“不消你左符右符,酒儿要几壶;左问右问,猪头羊肉要几顿。”那校尉回来,把这些事故说了一遍。天师道:“似此要求酒食,却怎么处置他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他都是些甚么精怪哩?”天师道:“因为不晓得他是些甚么精怪,故此不好处得。”老爷道:“去请国师来治化他罢!”天师道:“这就倒了我的架了,我还有个调遣。”

  好个天师,即时披发仗剑,蹑罡步斗,捻诀念咒。一会儿烧了符,取出令牌来,敲了三响,喝声道:“一击天门开,二击地户裂,三击天神赴坛!”只见令牌响处,掉将一位天神下来。这一位天神也不是小可的,只见他:

  天戴银盔金抹额,脸似张飞一样黑。

  浑身披挂紫霞笼,脚踏风车云外客。

  天师问道:“来者何神?”其神道:“小神是敕封正一威灵显化镇守红江口黑风大王。”天师道:“你这里是甚么地方?”大王道:“此处正是红江口。”天师道:“我奉大明国朱皇帝钦差抚夷取宝,宝船行至此间,风浪大作,舟不能行,特请大王赴坛。请问红江口作风浪的,是些甚么妖精?”大王道:“也不是一个哩!”天师道:“一总有多少?”大王道:“一总有十个。”天师道:“是哪十个?”大王道:

  兵过红江口,铁船也难走。

  江猪吹白浪,海燕拂云鸟。

  虾精张大爪,鲨鱼量人斗。

  白鳍趁波涛,吞舟鱼展首。

  日里赤蛟争,夜有苍龙吼。

  苍龙吼,还有个猪婆龙在江边守;

  江边守,还有个白鳝成精天下少。”

  原来姓江的是个江猪,姓鄢的是个海燕,姓夏的是个虾精,姓沙的是个鲨鱼,姓白的是个白鳝,姓口天的是个吞舟鱼,姓朱的是个猪婆龙,身上花的是条赤蛟,项上有鳞的是条苍龙,长于是条白鳝。天师谢了天神,骂道:“孽畜岂敢无礼!”即时亲自步出船头,披了发,仗了剑,问道:“水族之中何人作吵?”只见江水里面,大精小怪,成群结党,浮的浮,沉的沉,游的游,浪的浪,听见天师问他,他说道:“管山吃山,管水吃水。你的宝船在此经过,岂可是脱个白罢?”天师道:“不消多话了,我这里祭赛你一坛就是了。”众水怪道:“你既是祭赛,万事皆休。”天师回转玉皇阁,对着三宝爷说了。老爷转过帅府宝船,吩咐杀猪杀羊,备办香烛纸马。祭物齐备了,方才请到天师。天师带了徒弟,领了小道士,念的念,宣的宣,吹的吹,打的打,设醮一坛。祭祀已毕,那些水神方才欢喜而去。只是一个白鳝精威风凛凛,怪气腾腾,昂然在于宝船头下,不肯退去。天师道:“你另要一坛祭么?”见见他把个头儿摇两摇。天师道:“你要随着我们宝船去么?”只见他又把个头儿摇两摇。天师道:“左不是,右不是,还是些甚么意思?”猛然间计上心来,问他道:“你敢是要我们封赠你么?”只见他把个头几点了两点。天师道:“我这里先与你一道敕,权封你为红江口白鳝大王,待等我们取宝回来,奏过当今圣上,立个庙宇,置个祠堂,叫你永受万年之香火。”只见白鳝精摇头摆尾而去了。这时风憩浪静,宝船自由自在,洋洋而行。

  正行得有些意思,三宝老爷叫了一个小内使,过到天师玉皇阁问道:“这如今船进了海也不曾?”天师道:“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。”小内使回复老爷说道:“才到了有名的白龙江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蓝旗官报:“江上狂风大作,白浪掀天,大小宝船尽皆颠危之甚,莫说是行,就是站也站不住哩!”三宝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分明是我的不是,叫起妖精作祸殃。”好个老爷,即时请出王尚书来,同去玉皇阁上拜见天师。行到天师船上,只见:

  万里茫然烟水劳,狂风偏自撼征艘。

  愁添舟楫颠危甚,怕看鱼龙出没高。

  树叶飘飘归朔塞,家山渺渺极波涛。

  多君宋玉悲秋泪,雁下芦花猿正号。

  却说三宝老爷同了王尚书来见天师,天师正在玉皇阁上说:“这个风浪不妥。”只见乐舞生报道:“二位元帅老爷来拜。”天师倒身相迎,迎到玉皇阁上坐下。天师道:“有劳二位元帅龙步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特来相候。请问这个白龙江是甚么处所?这等的风狂浪大,宝船不得前行,好忧闷人也。”王尚书道:“这风浪又是个甚么妖精作吵么?”天师道:“贫道适来看见这个风浪,不知其由。是贫道袖占一课,课上带头、带角、带须、带鳞。依贫道愚见,多敢是个惫懒的蛟龙。”王尚书道:“事在危急,既是不知他的端的,怎么好处置他?不免再去请问国师来。”天师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

  王尚书辞了天师,邀了三宝老爷,同到国师船上。国师已在千叶莲台上打坐。只见徒孙云谷报道:“二位元帅老爷相拜。”国师道:“为着风浪而来。快请他进来。”云谷忙步出来,请着二位老爷进去。二位元帅竟到千叶莲台之上,长老相见。相见已毕,分宾主坐定。长老道:“有劳二位仙车,未及迎候。”老爷道:“轻造了。”王尚书道:“无事不敢轻造,只因这个风狂浪大,宝船不行,特来请教。”长老道:“这是个白龙江有名的神道。”尚书道:“是个甚么有名的神道?”长者道:“倒也不曾详考他,不知天师晓得么?”尚书道:“适来天师袖占一课,课中带头、带角、带须、带鳞。”长老道:“似此课上就是龙哩!”尚书道:“因是不知他个端的,不好处置他,故此特来请教。”长老道:“此事有何难处!贫僧和二位同到悬镜台,挂起照妖镜来,就见明白。”果真三位老爷同到悬镜台上。长老吩咐放下镜来,早有个徒弟非幻、徒孙云谷两个人解开了索,放下那个宝镜来。那个宝镜也不是小可的,那个镜台有三丈多高,这个宝镜方圆就有三丈多大。正是:

  月样团圆水样清,不因红粉爱多情。

  从知物色了无隐,须得人心如此明。

  试面缁尘私已克,摇光银烛旭初晴。

  今朝妖怪难逃鉴,风浪何愁不太平。

  却说悬镜台上挂起了照妖的宝镜,长老道:“请二位元帅亲自看来。”二位元帅看来,只见是一个老白龙,口里不住的在吃人哩!二位元帅道:“原来真是一个白龙。只是口里要吃人,有些不好处他。”长老道:“此事只凭天师裁处罢。”二位元帅好费心,也辞了长老,又到玉皇阁来。天师接着,说道:“国师怎么说来?”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也没有甚么话说,他只是悬镜台上挂起个照妖宝镜来,照得这个孽畜是一条白龙,口里不离的要吃人哩,故此相请天师做个处置。”天师道:“有些不好处置。”尚书道:“怎么不好处置?”天师道:“贫道只说是老龙已去,又是甚么新到的妖魔。若是那个老龙,他原是黄帝荆山铸鼎之时,骑他上天,他在天上贪毒,九天玄女拿着他,送与罗堕阁尊者。尊者养他在钵盂里,养了千百年,他贪毒的性子不灭,走下世来,就吃了张果老的驴,伤了周穆王的八骏。朱浮漫心怀不忿,学就个屠龙法,要下手他。他藏到巴蜀中橘儿里面。那两个着棋的想他做龙铺,他又走到葛陂中来,撞着费长房,打了一棒,忍着疼,奔到华阳洞。哪晓得吴绰的斧子又厉害些,受了老大的亏苦,头脑子虽不曾破,却失了项下这颗珠,再也上天不得。恨起来,在这个白龙江大肆贪毒。喉咙又深,食肠又大。”尚书道:“怎么叫做喉咙深,食肠大?”天师道:“他只是要人吃,一吃就要吃五百个,少一个也不算饱,也不心甘。”尚书道:“这等说起来,就是个难剃头的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天下事有经有权,我和你钦承皇命,征进西洋,还要深入虎穴,探得虎子,岂可就在家门前碍口饰羞,逡巡不进?”天师道:“若要风平浪静,宝船安稳,须得五百名生人祭赛了他,他才心满意足,放我们经过。”老爷道:“五百名也是难的,依我说,只不离他一个 ‘五’字,就是把五十个生人祭他也罢。”天师道:“这五十名生人从何处得来?”老爷道:“我有个处置。”天师道:“是甚么处?”老爷道:“这两日有许多的军士递病状到我处来,我把这个递病状的叫来,当面审一审,看得他果是病势危急,不可复生,选出五十名来,把他祭了江也罢。”

  天师和三宝老爷说了这一席话,王尚书只是一个低头不语。正是:

  眉头捺上双簧锁,心内平填万斛愁。

  天师道:“司马大人为何不悦?”尚书道:“我思想起来,人命关天,事非小可,我们虽是职掌兵权,生杀所系,却是有罪者杀,无罪者生。这五十名军士跟随我们来下西洋,背井离乡,抛父母、弃妻子,也只指望功成之日,归来受赏,父母妻子迩有个团圆之时。岂可今日方才出得门来,就将些无辜的人役祭江,于心何忍!”这王尚书说的话,都是个正正大大的道理。谁无个恻隐之心,把个三宝老爷撑了个嘴,把个天师张真人扫了一树桃。只是老爷门下有个马太监,倒也是个饥餐上将头,渴饮仇人血的。他说道:“成大事者不惜小费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掌三军、封万户,岂可这等样儿的匹夫之勇,妇人之仁?咱爷的雄兵几十万,哪里少了这五十名害病的囚军。只请他下水便罢!”马太监这一席话,老爷和天师闻之,心上有些宽快。王尚书闻之,越加愁闷。天师道:“司马大人意下何如!”尚书道: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,况兼行一不义,杀一不辜,虽得天下不为也。五十个人的性命,平白地致他于死,天理人心何安!”天师又听了王尚书一番这等的慈悲说话,他只是一个不开口。三宝老爷说道:“作舍道傍,三年不成。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顷,哪顾得这些。”叫声:“小内使过来,吩咐传令各营,凡有害病的军人,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。”小内使跑将出去,传了号令,说道:“各营中凡在害病军人,许同伍合队者抬来相验,果是病重,将来祭江。”可怜这一行害病的军人,听说病军祭江,哪一个不挨挨拶拶爬将起来。张也说道,张的病好了;李也说道,李的病好了。这都是个真害病的。还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,猛然间听知要病军祭江,你看他一个一毂碌爬将起来。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饭的,都爬起来三五碗的吃饭;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,都爬起来梳了头,洗了脸,裹了网巾儿,带了“勇”字大帽。这些军士为着哪一件来?岂不闻蝼蚁尚且贪生?岂可一个活活的汉子,就肯无辜一命丧长江?

  却说三宝老爷坐在帅府之上,立等着这些病军相验,只见队长、伍长领着一干军人,跪在老爷跟前,齐来回话。老爷见了这些没病的军人,即时大怒,骂说道:“你这些狗娘养的,没有耳朵听着,也有鼻子闻着。咱这里要害病的军人相验,你怎么领着一干没病的军人到这里来搪抵咱们?”那些队长和伍长吓得个屁股震葫芦,都说道:“这一干军人,就是前日害病的。”老爷道:“害病的军人,岂可是这等精壮?”众军人说道:“小的们前日害病,这两日都好了。”老爷道:“你这些狗娘养的,都到咱们这里胡塞赖。咱们有个话儿对你讲,叫过管册籍的都公来。”只见管册籍的都公连忙的跑将来,跪着说道:“元帅老爷有何事呼唤?”老爷道:“你把前日各营里递来的病状,都拿来咱们看着。”都公道:“病状都在这里。”即时把个病状都放在老爷公案之上。老爷自家逐一的指名叫过,逐一的有人答应。答应的都是些精壮汉子,并没有个害病的军人。老爷道:“你们既不害病,怎么到咱们这里乱递病状?”众军人道:“自古说得好,昨日病,今日愈。小的们一则是托赖朝廷的洪福齐天,二则是生受老爷们恩深似海,故此旧病全安,苟延残喘。这都是实情,怎么敢有虚话?”原来人情却是好奉承的,三宝老爷看见这些军士奉承他两句,把个心肠就软了。王尚书看见三宝老爷心上有些不忍处,他就开口道:“有病的军人且犹不可,况兼这如今都是些没病的军人,岂可活活的推他下水。”老爷道:“事在两难,凭老先儿主裁罢。”王尚书道:“也难凭我学生一人之愚见,莫若去请教国师一番来,看他是个怎么处法。”

  天师不行,只是两个元帅竟过碧峰宝船上去,直上千叶莲台之上。长老见了两个元帅过来,已知其意。笑一笑道:“阿弥陀佛!做元帅的都会活埋人也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说个活埋人?只是孽畜使风作浪,没奈何处。”长老道:“二位元帅可曾看过《三国志》么?”二位元帅道:“也曾略节看过来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看过《三国志》来,岂不闻诸葛亮祭泸水之事乎?”长老只是这一句话儿不至紧,正叫做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 ”,莫说是救了五十个军人的性命,这都是佛爷爷运用之妙,把个二位元帅说得满天欢喜,计上心来,抚掌大笑。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,说道:“只怕算不得哩!”尚书道:“岂不闻梁武帝宗庙以面为牺牲,享帝享亲且可,何况一妖精乎?”老爷说道:“是,是,是!”

  二位即时辞了长老,归来本船,叫过得力的圆牌校尉来,附耳低言,教他如此如此。那校尉依计而行。直至黄昏,左侧立了供案,献了生人。天师带了道士、道童,念经拜忏。二位元帅亲自行香。礼数已毕,把个供案生人一齐推将下水。方才下水,飕地里一阵响风,刮得个风篷乱转,把捉不来。恰好的船艄上篷脚索打一拽,拽将两个军人下水去了。后面马船上流星的搭救,救了一个上来,还有一个不曾救得。蓝旗官报与老爷知道。老爷道:“五十个也要舍得,这一个军人好打紧哩!”原来那长老的计策高强,二位元帅的设施巧妙,圆牌校尉的手段伶俐。怎见得伶俐?那校尉领了二位元帅军令,即时选上些妙手,把个纸来糊在篾圈儿上,装做一个军人,却又裹的病军的网巾儿,戴的是病军的帽儿,里面穿的是病军的小衣服,外面穿的是病军的海青,脚下穿得是病军的鞋袜。且又一个人肚里安上些猪羊鹅鸭肠肚血脏。祭赛已毕,掀将下去。那白龙精看见是个人,吃的又是血,即时俯首而去,浪静波恬,宝船照直而走。

  只是可怜那个军人掉在水里,不曾顾得起来。那个掉在水里的,把册籍来查一查,原来是南京水军右卫一个军士,姓李名海。掉在水里,一连沉了几个没头,吃了好几口水,随波逐浪,淌了有二三百里之遥。天色将晚,忽然一阵潮来,推到一个山脚下。那海口的山都是石头的,年深日久,浪洗沙淘,石头却都是空的。李海推到山脚下石岩之中,权且歇息一会,才醒转来。只见衣服又湿,天色又昏,只是喜得石头岩里暖煨煨的,倒不冷。把些湿衣服脱下来,拧干了水。及至明日早晨,衣服干了,仍旧穿起来。只是孤身独自,不知道哪是东西,哪是南北,这里还是哪个去处。又没有个舟船往来,又没有个人来搭救。起头一望,只见天连水,水连天,正是仰面叫天天不应,翻身入地地无门。昨日下午推到这里,今日又是日西,肚子里虽是水灌得饱,心里其实是凄惶。一会儿想起宝船来:“此时风平浪静,稳载而行,不知走到哪里了。我如今怎么再得到他的船上?”一会儿想起南京来:“京城地面花花世界,雨花台踏青儿,文定桥游船儿,我如今怎么得去踏个青、游个船?”一会儿想起家里来:“父母在堂,妻儿老小在房,我如今怎么得见我父母的面?怎么得见我妻子的面?”转思转想,越悲越伤。初然间还哝哝唧唧哭了两声,到其后不觉的放声大哭。放声大哭不至紧,早已惊动了山崖上一位老妈妈。这一位妈妈原是弥罗国王之女,两个哥,一个为王,一个封公。三个弟,一个封伯,一个封子,一个封男。平生好养的是个麻鹊儿。养一个麻鹊儿,过了五百年,能言能语,自去自来。忽一日飞到终南山上耍子,撞着后羿,一箭射死了他的。他就吃了一恼,竟过中国来告诉周天子。周天子下堂,替他唱个喏。后来秦始皇要谋他做正宫皇后,他又不肯从。走遍天下只见淮上漂母留他吃饭,冤家便多。韩信又来调戏他,是他狠着,掂一巴掌,把个韩信打疯了。从高祖提着他监禁了,直至三后七贵人来才得脱。他说道:“南膳部洲难过日子,走到东胜神洲花果山上去住。”又着孙行者吵得慌。却才飞进海口,占了这个山头。这个山叫做个封姨山,他在这里住了,倒猴。生下也有好多年,东钩西扯,养下了有四个孩儿。原来是一只老母的四个小孩子,就是四个小猴儿。这一日老猴正在洞中打坐,只听得山岩之下有人啼泣,打动了慈悲念头,即时叫声:“小的个都在哪里?”只见那四个小猴儿听见老母猴叫唤,一拥而至,问说道:“母亲呼唤孩儿有何吩咐?”老猴道:“山岩下有人啼哭,莫非是个过洋的客人遭了风浪,打破了船只?你与我去看一看来。”那些小猴儿不敢违命,一直跑到倒挂岩上,跨着一块石磴,扯着一条葛藤,低着头,撑着眼,望着山岩之下打一瞧来。只听得人便是有个啼哭,不曾看见个人躲在那厢儿。

  却不知是个甚么人在此山岩之下啼啼哭哭,却不知那些小猴儿寻着那个啼啼哭哭的怎么样儿搭救他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20 回  李海遭风遇猴精  三宝设坛祭海渎

  诗曰:

  遭风谁道不心酸,岩洞之中斗样宽。

  曲颈坐时如鸟宿,屈腰睡处似鳅蟠。

  拍天浪沸浑身湿,刮地风生彻骨寒。

  喜有白猿修行满,平施恻隐度云端。

  却说四个小猴承了母命,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,只听得有个哭泣之声,却不曾看见是个甚么样儿的客子。这些小猴儿着实吆喝一声,说道:“甚么人啼哭哩?”却说李海在个山岩之下啼哭,猛听得有人问他,他心里想道:“这等大海之滨,终不然有个‘茅屋鸡鸣隈海曲’,终不然有个‘渔翁夜傍江干宿’,怎么岩上有个人声?”心里一则犯疑,二则巴不得有个人来才有个解手,故此收拾了眼泪,闪到洞门外面,抬起头来望上瞧着。那些猴儿看见岩下委果是个生人,连忙的又问道:“君子,你是何方人氏,姓甚名谁?为哪一件事故撇在这个岩洞之中?你若是告诉明白,我这里救你的性命。”李海抬头一看,只见是一班小猴儿,叹上一声气,说道:“运去奴欺主,时乖鬼弄人。我今日遭此大难,谁想一伙猴子也来戏弄我哩!”那山上的猴子听见他叹气,高声大叫:“汉子,你不消叹气哩!你但从实的说个来踪去迹,我这里搭救你上山来。”李海心里想道:“这些猴儿话语儿轻,喉咙儿清,想必也是有些气候的。我欲待不告诉,我也到底是个死;倒不如告诉这一段苦情,或者又有个生活处,未可知也。”这叫做是个“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”,到如今碍口饰羞的事做不得了。没奈何,高声答应道:“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驾下钦差下海取宝的军士,本贯水军右卫先锋,姓李名海的便是。为因宝船行至白龙江下,风浪大作,宝船有颠覆之危。当有我朝国师高登悬镜台,挂起照妖镜,看见江水里面是一条白龙精,困厄一千余载,专一在此颠风作浪,破坏往来舟船,除是生人祭赛,才得平安。众官商议,不忍杀生害命。又是国师远效梁武帝宗庙牺牲,近仿诸葛亮泸水祭品,彼时陈设祝赞,是小人站在宝船艄上,却不知是个祭物不周,又不知是个孽龙贪毒,陡然间一口怪风吹转篷脚,推得小的下水,救援不及,以致飘流此间。你们若是救得我的残生,恩当重报!”那些小猴儿听知他这一席话,说得好不苦楚哩!即时转身报与母猴知道,把李海的话儿细说了一遍。

  老猴听知,掐个爪儿算了一算,早知其事,满心欢喜,不觉的笑一个嘎嘎。小猴说道:“母亲为何如此大笑?敢又是个好馒头馅儿来也!”老猴道:“你还想着要吃人哩!你就不记得骨光骨良 头磕了你嗓子的时候。”小猴道:“终不然因噎废食罢?”老猴道:“只你们有这些气淘哩!”小猴道:“不是淘气,只因母亲笑的不是。”老猴道:“我笑,不是要吃人。”小猴道:“既不吃人,笑些甚么?”老猴道:“我适来把个前定数算了一算,却算得此人有一条金带之分,且我与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缘,故此发了一笑。”小猴道:“却怎么得他上来?”老猴道:“你到洞里取出那些葛藤来,拣选几根长大的,又要坚韧的,接续了放将下去,救他上山来,我自有个道理。常言道: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’你与我快去救来。”

  那些小猴领了母亲尊命,不敢有违,随即取了藤,接了索,放下山来,高声叫道:“汉子,你休要害怕哩!我奉母亲之命,救你上山来。”李海接着这一根葛藤在手里,心里想道:“上去也是死,不上去也是死,拚着一个死,且上去走一遭来。”硬着个心,拚着个命,把个葛藤拴在腰里,叫声道:“你上面拽着哩!只见山上四个小猴儿拽了半日,拽上山来。李海心里想道:“人将礼乐为先,树将花果为园。我今日到此,也不知是凶是吉,且把个礼来施他一施。”好个李海,解下丁葛藤,抖一抖衣袖,对着四个小猴儿一个人唱上一个喏。那四个小猴儿看见他一个人唱上一个喏,好不快活哩!即时领他到洞里相见老猴。李海跟着他轻移三两步,便是洞门前。李海提着个胆子,走进洞中,双膝跪下,把个眼儿悄悄的瞧着。原来是一个老猴婆,金睛凹脸,尖嘴索腮,浑身上一片白毛。那白毛长有五六寸。正是:

  独自深山学六韬,依稀一片白皮毛。

  枝头喜共猿奴戏,月下宁同狗党嚎。

  冠沐已经轻楚客,拜封犹自重齐髦。

  几回颠倒埋儿戏,为道胡孙醉浊醪。

  李海也是没奈何,双膝跪着,口里说道:“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锋,姓李名海,下海取宝,不幸遭风被难至此,望乞老爷救命,生死不忘。”那老猴走下座来,双手挽着李海,说道:“请起,请起,你原来是南朝一个将军。李将军,实不相瞒你说,是我在这里打坐,听知你的啼哭之声,是我算你一算,虽然眼下一惊,日后有条金带之福分,且与我有些夙世姻缘,故此专命小儿接你上山来。你且权住在此,待等你的宝船取得宝来,必然在此经过,我还送你上了宝船,同回京去,岂不是好?”这个老猴话儿虽是说得好,其实像貌儿有些跷蹊,李海心上有些害怕。老猴早已知其中情,说道:“李将军,你不要怕我。我在此中已经修行了有上千百余年,全是人身,你不信我,待我穿起衣服来你看着。”叫声:“小的个,拿衣服来与我穿着。”只见四个小猴儿蜂拥而来,拿衫儿的递了衫儿,拿罗裙的递了罗裙,拿鬏髻的递了鬏髻,拿钗环的递了钗环,一会儿撮撮弄弄,恰好是一个妇人。正是个:

  翠翘金凤绝尘埃,画就蛾眉对镜台。

  携手问郎何处好?绛帷深处玉山颓!

  却说老猴变成了一个妇人,又叫声:“小的个,都要穿起衣服来。”只见四个小猴儿跑出跑进,指东话西,一会儿就是四个齐整小厮。正是:

  紫衣年少俊儿郎,十指纤纤玉笋长。

  借问美人何所有?为言赢得内家装。

  老猴是个妇人,小猴又是四个小厮,这会儿李海心事才定。老猴又且殷勤,叫声:“小的个,拿仙茶、仙酒、仙桃、仙果之类来,我与李将军压惊。”一时酒果俱到,两个对饮对漉,不觉天色已晚,老猴精就缠住李海,凤枕鸾衾,偎红倚翠。正是:

  一线春风透海棠,满身香汗湿罗裳。

  个中好趣惟心觉,体态惺忪意味长。

  鱼水相投意味真,不交不漆自相亲。

  一团春色融怀抱,谁解猴精变底人?

  一个李海,一个猴精,日近日亲,情浓意密,问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李海每日早晨睡在床上,只听得山顶上响声如雷,心上常是疑惑。这一日问着老猴说道:“你这山上可是有个雷公窖么?”老猴道:“那里雷公有个窖之理。”李海道:“不是雷公窖,怎的三日两日,这等狠狠的响?”老猴道:“不时雷响。”李海道:“不是雷响,还是甚么响?”老猴道:“我这山上有一条千尺大蟒,他时常间下山来戏水。下山之时,鳞甲粗笨,尾巴拗挢,招动了山上的乱石,故此响声如雷。”李海道:“有这等的异事。”老猴道:“也不是甚么异事。我在这山上,住了有千几百余年,他在这山上,过了有千多年,何足为异。”李海道:“他与你无相妨碍么?”老猴道:“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,自是不相妨碍。”李海道:“我要看他看儿,可通得么?”老猴道:“看也通得,只要闪在洞里面,不可露出身子来。”李海紧记在心。

  过了几日,山上又在雷响,李海谨守老猴的教诲,闪在洞门里偷眼瞧着,真个是好一条老蟒哩!身长百丈有余,鳞甲斗般的大,一张丧门血口,一对灯笼眼睛。李海看罢回来,问着老猴,说道:“怎么大蟒下山,面前又有一对灯笼照着?”老猴道:“不是灯笼,是两只眼睛。”李海道:“眼睛怎么这等发亮哩?”老猴道:“它项下有一颗夜明珠,珠光射目,越添其明,故此就像一对灯笼照着的。”李海心里想道:“夜明珠乃是无价之宝,若能够取得这颗珠,日后进上朝廷,也强似下西洋走一次。”又问老猴说道:“大蟒的珠,我要取它的,可通得么?”老猴听知,大笑了一声,说道:“螳臂当车,万无一济。这条大蟒身材长大,力量过人,假饶你千百个将军,近它不得;何况独自一人,如何近得它也。”李海口里答应着是,心里一边就在忖个计策。终是个南朝人物,心巧神聪,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。问声道:“这大蟒几日下来戏水一次?”老猴道:“不论阴晴,三日下山一次。”李海又问道:“大蟒下山,还有几条路径?”老猴道:“它走了一千年,只是这一条路。”李海讨实了它的行藏,心中大喜,每日间自家运用,月深日久,计策坚勚,瞒着老猴,安排布置。

  安排已定,布置已周,心里想道:“明日大蟒遭我手也。”又对老猴说道:“我夜来一梦甚凶,心怀疑虑。是我适来起一个数,原来这个凶梦应在大蟒身上,大蟒数合休囚了。”老猴闻之,吃了一惊,却自家掐着爪儿算他一算,说道:“咳!真个是大蟒数合尽也。李将军,你也晓得数?你既晓得,还是个甚么数哩?”李海道:“我是诸葛孔明马前神数。”老猴道:“你可曾和我起个数哩?”李海道:“也曾起个数来。”老猴道:“数上何如?”李海道:“你的数上千年不朽,万年不坏,积慈成圣,累妙成空,得了朝元正果的。”李海这几句话儿,把个老猴奉承得欢天喜地。老猴又问道:“我这四个小的,不知他日后何如?”李海道:“我也曾起个数来。”老猴道:“数上何如?”李海道:“他的数上,比你差不得几厘儿。”老猴道:“怎么只差几厘儿?”李海道:“有其父必有其子,就只好差得几厘儿。”道犹未了,只听得山上又在响雷。老猴道:“那话儿来了。”李海道:“我和你去瞧一瞧来。”老猴道:“不可造次。”李海道:“数尽之物,畏之何为?”

  两个携手而出。才出得洞门,恰好是那个终生自山而来。头先向下,不知怎么样儿,项下吃了些亏。终生性子又燥,抬起头来,尽着力气,望山下只是一溜,快便是去得快,哪晓得身子儿已是劈做了两半个。到得水次之时,三魂逐水,七魄归天。李海急忙的走近前去,把颗夜明珠即时捞在手里了。老猴见之,又惊又爱,心里想道:“南朝人不是好相交的。我这如今事到头来不自由,不如做个君子成人之美罢。”猛然间把只手儿望西一指,说道:“西边又有一条大蟒来也。”李海听知又有一条大蟒,吓得心神缭乱,抬起头来,望西上去瞧。老猴趁着这个空儿,就把李海的腿肚子一爪,划了一条大口子,一手抢过夜明珠来,就填在那个口子里,吐了一口唾沫,捶上了一个大拳头。及至李海回头之时,一个夜明珠好好的安在自家腿肚子里了。李海道:“这是怎么说来?”老猴道:“夜明珠乃是活的,须得个活血养它。你今日安在腿肚子里,一则是养活了它,二则是便于收藏,三则是免得外人争夺。”李海道:“明日家去,怎么得它出来?”老猴道:“割开皮肉,取它出来,献上明君,岂不享用个高官大爵?”李海闻言,心中大喜,说道:“多谢指教了。”

  老猴道:“我且问你来。”李海道:“问我甚么事?”老猴道:“这个大蟒虽是合当数尽,怎么样儿身子就劈开了做两半个?”李海不敢瞒他,从直告诉他,说道:“是我用了一个小计。”老猴道:“还是个小计,若是大计,岂不粉骨碎尸。你且把个小计说来与我听着。”李海道:“一言难尽。我和你同去看来就是。”李海携着老猴的手,照原路上打一看,原来路上埋的却都是些铁枪儿。老猴道:“你这一副家伙,是哪里得来的?”李海从直说道:“不是个铁枪,就是你这山上的苦竹,取将来断成数段,一根一根的削成签儿,日晒夜露,月深日久,以致如此。”老猴闻之,心里老大的有些个怕李海。李海也知其情,每事小心谨慎,毫厘不敢放肆,心里只在等待宝船转来,带它归朝。

  却说宝船自从祭赛之后,风平浪静,照直望前而行。正是船头无浪,舵后生风,不觉的离了江,进了海。只见总兵官传出将令,尽将大小宝船,一切战船、座船、马船、粮船,俱要下篷落锚,一字儿摆着海口上。三宝老爷会了王尚书,会了国师,会了天师,商议已毕,站着船头上一望之时,只见:

  今朝入南海,海阔不可临。

  茫茫失方面,混混如凝阴。

  云山相出没,天地互浮沉。

  万里无涯际,云何测广深。

  潮波自盈缩,安得会虚心。

  时备办祭品,陈设已周,两位元帅排班行礼,中军官开读祭文。文曰:

  维我大明,祥开戴玉,拓地轴以登皇;道契寝绳,掩天纟厷 结而践帝。玄云入户,纂灵瑞于丹陵;绿错升坛,荐祯图于华渚。六合照临之地,候月归深;大罏覆载之间,占风纳贡。蠢兹遐荒绝壤,自谓负固凭深。祝禽疏三面之恩,毒虺肆九头之暴。爰命臣等,谬以散材;饬兹军容,忝专分阃。鲸舟吞沧溟之浪,鲨囊括鄯善之头。呼吸则海岳翻腾,喑哑则乾坤摇荡。横剑锋而电转,疑大火之西流;列旗影以云舒,似长虹之东下。俯儋耳而椎髻,誓洞胸而达腹。开远门揭候,坐收西极之狼封;紫薇殿受俘,重睹昆丘之虎绩。嗟尔海渎,礼典攸崇;赫兮天兵,用申诰告。

  祭毕,连天三炮响,万马一齐奔。只见舟行无阻,日间看风看云,夜来观星观斗。行了几日,中军帐上有几个军士,整日家目合目合,只是要瞌。原来三宝老爷手下的小内使,也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。王尚书船上伏侍的军牌校尉,也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。传令前哨后哨、左队右队,各色军士人等,也都是这等目合目合 瞌。问及天师船上,天师船上那些道官、道童、乐舞生,也都是这等目合目合 要瞌。问及国师船上,只有国师船上一个个眉舒目扬,一个个有精有神。细作的报与三宝老爷。老爷道:“其中必有个缘故。”竟往碧峰寺来。

  碧峰长老正在千叶莲台上打坐,只见徒孙云谷说道:“元帅来拜。”国师即忙下座迎接,相见礼毕,分宾主坐下。长老道:“自祭海之后,连日行船何如?”老爷道:“一则朝廷洪福,二则国师法力,颇行得顺遂。只有一件来,是个好中不足。”长老道:“怎么叫做个好中不足?”老爷道:“船便是行得好,只是各船上的军人都要瞌睡,没精少神,却怎么处?”长老道:“这个是一场大利害,事非小可哩!”老爷听知道一场大利害这句话,吓得他早有三分不快,说道:“瞌睡怎么叫做个大利害?敢是个睡魔相侵么?咱有个祛倦鬼的文,将来咒他一咒何如?”长老道:“只是瞌睡,打甚么紧哩!随后还有个大病来。”老爷听知还有个大病来,心下越加慌张了,说道:“怎么还有个大病来?”长老道:“这众人是不伏水土,故此先是瞌睡病来;瞌睡不已,大病就起。”老爷道:“众人上船已是许多时了,怎么到如今方才不伏水土?”长老道:“先前是江里,这如今是海里。自古道:‘海咸河淡 ’,军人吃了这个咸水,故此脏腑不伏,生出病来。”老爷道:“既是不伏水土,怎么国师船上的军人就伏水土哩?”长老道:“贫僧取水时,有个道理。”老爷道:“求教这个道理何如?”长老道:“贫僧有一挂数珠儿,取水之时,用他铺在水上,咸水自开,淡水自见,取来食用,各得其宜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能够普济宝船就好了!”长老道:“这个不难。贫僧这个数珠儿,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之数。我和你宝船下洋,共有一千五百余号。贫僧把这个数珠儿散开来,大约以四只船为率,每四只船共一颗珠儿,各教以取水之法,俟回朝之日付还贫僧。”老爷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国师阴功浩大,不尽言矣。”长老道:“这是我出家人的本等,况兼又是钦差元帅严命,敢不奉承。”两家各自回船。各船军人自从得了长老的数珠儿,取水有法,食之有味,精神十倍,光彩异常,船行又顺,哪一个不替国师念一声佛,哪一个不称道国师无量功德。

  却说长老正在莲台之上收神默坐,徒孙云谷报道:“王老爷来拜。”长老迎着,就问道:“有甚么事下顾贫僧?”王老爷说道:“连日宝船虽是行动,却被这海风颠荡得不稳便,怎么是好?特来请教国师。”长老道:“便是连日间飓飙不绝,宝船老大的受它亏苦。但不知三宝老爷意下何如?”王尚书道:“他在中军帐上,只是强着要走哩!”长老道:“若不害事,由他也罢。”王尚书道:“我学生连牵三日,亲眼看见日前出船来。只见:

  天伐昏正中,渺渺无何路。

  极岛游长川,严飙起夕雾。

  海气蒸戎衣,橙金识高戍。

  卷帘豁双眸,不辨山与树。

  振衣行已遥,寒涛响孤鹜。

  嗟哉炎海中,勒征何以故。

  昨日出船来,只见:

  冥冥不得意,无奈理方艨。

  涛声裂山石,洪流莫敢东。

  鱼龙负舟起,冯夷失故宫。

  日月双蔽亏,寒雾飞蒙蒙。

  谁是凌云客?布帆饱兹风。

  而我愧大翼,末由乘之从。

  今日出船来,又只见:

  颠风来北方,傍午潮未退。

  高云敛晴光,况乃日为晦。

  飞廉歘纵横,涛翻六鳌背。

  挂席奔浪中,辨方竟茫昧。

  想象问稿师,猥以海怪对。

  海渎祀典神,胡不恬波待。

  学生连日所见如此,以学生之愚见,还求国师法力,止了这个飓飙,更为稳便。”长老道:“既是老总兵吩咐贫僧,贫僧自有个处置。只是相烦老总兵出下个将令,叫三百六十行中,选出那一班彩画匠来。”王尚书道:“要他何用?”长老道:“自有用他之处。”王尚书相别而去,即时传出将令,发下一班彩画匠来。众匠人见了国师,叩了头,禀了话。长老拿出一只僧鞋来,叫徒孙悬在宝船头下做个样儿,令画匠就在萍实中间,依样画了一只僧鞋在上。画匠看了僧鞋,仔细描画。只见僧鞋之中,还写得有四句诗在里面,画匠也不知其由,竟自画了。长老又令众匠人照本船式样,凡是宝船并一切杂色船只,俱在船头上画一只僧鞋。一边画鞋,一边风静;一边画鞋,一边浪息。众匠人画完了僧鞋,只见天清气朗,宝船序次前行。王尚书把这个话儿告诉三宝。三宝老爷道:“有这等通神的手段哩!”叫过匠人来问道:“那国师的鞋是甚么样的?”众画匠道:“就是平常的一只僧鞋,只是里面有四句诗写着。”老爷道:“你们可记得么?”众匠人道:“也有记得的。”原来众匠人之中,痴呆懵懂的虽多,伶俐聪明的也有,那记得的说道:“诗说:‘吾本来兹土,传法觉迷情。一花开五叶,结果自然成。’”三宝问王尚书道:“老先儿可解得这诗么?”王尚书道:“学生一时也不解其意,不如请天师来,问他怎么说。”即时请得张天师来,把这四句诗问他。天师倒也博古,说道:“这是达摩祖师东来的诗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可是真哩?”天师道:“怎么敢欺。”王尚书道:“既是达摩祖师的诗,一定就是达摩祖师的鞋了。”天师道:“敢是碧峰长老适才画的么?”王尚书道:“正是。”天师道:“这是达摩祖师的禅履,不消疑了。”王尚书道:“怎见得?”天师道:“达摩祖师在西天为二十八祖,人东土为初祖。自初祖至弘忍、慧能,共为六祖。经上说道:‘初祖一只履,九年冷坐无人识,五叶花开遍地香。二祖一只臂,看看三尺雪,令人毛发寒。三祖一罪身,觅之不可得,本自无瑕类。四祖一只虎,威雄镇十方,声光动寰宇。五祖一株松,不图汝景致,也要壮家风。六祖一只碓,踏破关捩子,方知有与无。’以此观之,这僧鞋却不是达摩的?”两个元帅说道:“还是天师通今博古。”天师道:“这个长老,其实是个有打点的。”道犹未了,只见蓝旗官报道:“国师将令,着各船落篷打锚,不许前进。”两个元帅,一个天师,都不解其意。未及开口,大小宝船,一切诸色船等,俱已落了篷,打了锚,照旧儿摆着。

  却不知碧峰长老不放船行,前面还是甚么地面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21 回  软水洋换将硬水  吸铁岭借下天兵

  诗曰:

  莽莽云空远色愁,呜呜戍角上征楼。

  吴宫怨思吹双管,楚客悲歌动五侯。

  万里关河春草暮,一星烽火海云秋。

  鸟飞天外斜阳尽,弱水无声噎不流。

  却说碧峰长老传令,着前后五营四哨船只,尽行落篷下锚,不许前进。适逢得元帅、天师讵在议论僧鞋之事,猛听得这个消息,两个元帅俱不解其意。只有天师说道:“这莫非是软水洋来了?”三宝老爷一向耽心的是这个软水洋,一说起“软水洋”三个字,就吓得他魂飞天外,魄散九宵,连声说道:“来到此间,怎么是好?”王尚书道:“全仗天师道力。”天师道:“当原日碧峰长老见万岁爷,万岁爷问他软水洋的事,他说道:‘也曾自有个过的。’事至于此,岂可白食其言。”王尚书道:“相烦天师同往莲台之上走一遭何如?”天师道:“但去不防。”三位竟往莲台上去。只见云谷报知长老,长老早知其情,迎着就道:“三公下顾贫僧,莫非软水洋的事么?”三宝老爷道:“正是。当原日承国师亲许万岁爷,担当渡过此水,今日事在眉睫,特来相求。”长老道:“不消三位费心,贫僧自有个道理。三位请回本船,姑待明日便叮过去也。”三位只得回船。

  天师心里道:“好汉便让他做,且看他做个穿来。”

  却说碧峰长老静坐莲台之上,吩咐徒弟、徒孙各自打坐去讫。待至三更时分,将色身撇下,金光一耸,离了宝船,竟撞入龙宫海藏,早已惊动了东海龙王。那个龙王看见了燃灯古佛,忙近前来,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,说道:“不知佛爷前来,不曾远接,接待不周,望乞恕罪。”长老道:“你是何神?”龙王道:“弟子是东海小龙神敖广。”长老道:“我今领了南朝朱皇帝驾下宝船一千五百余号,军马二十余万,前往西洋抚夷取宝。今日到了你这个软水洋,我特来问你,我的宝船怎样过去?”龙王道:“宝船其实的难过哩!”长老道:“怎的其实难过?”龙王道:“若是佛爷爷,乃是三千古佛的班头,万代菩萨的领袖,过去何难之有?争奈你宝船上许多军马,都是凡夫,况兼宝船又甚重大,遇此软水,怎么过得?”长老道:“据你所说,我的宝船就过去不成了?我这西洋也下不成了?”龙王道:“恰像也有些难处。”长老道:“我且问你,自盘古到如今,可也曾有人过此水么?”龙王道:“盘古到今,岂无一个人曾经过得此水的!”长老道:“怎么又过得?”龙王道:“说起来话又有根。”长老道:“是甚么根?”龙王道:“当原先大唐朝,有个蜀郡成都人,姓袁,道号天罡先生,上察天文,下通地理,知道过去未来,晓得吉凶祸福,每日在十字街头卖卦营生。其日有一个秀才来占课,袁天罡起下课来,说道:‘占课君子,你不是个凡人。’那秀才道:‘我不是个凡人,还是甚么?’袁天罡道:‘你是个水府龙神。’其神大惊,说道:‘先生何以得知在下就是龙神?’袁天罡道:‘不是我夸口说,我这课问无不知,知无不尽,算得天有几万丈高,算得黄河水有几百丈深。大则泄漏天机,小则人间祸福,哪一件不知道?’其神说道:‘你既是这等神课,你且算一算天曹该我几时行雨,行雨该有几千万点?你若算得我着,我就说你是个神仙。’袁天罡道:‘空算也不见得妙,我和你赌了罢!’其神道:‘赌些甚么?’袁天罡道:‘我若算不着,我便不来卖卦;我若算得着,你便不要行雨。’其神道:‘差池了一点也不算赢。’袁天罡道:‘便是。’只见起下课来,袁天罡道:‘该你行雨快了。就在三日后,玉皇有旨,差你午牌时分起云,未牌时分下雨,雨有四十八万点。’其神道:‘三日后没有敕旨,才来和你讲话哩!’

  “过了三日,果真玉皇传出一道旨意,着金河老龙午时起云,未时行雨,雨有四十八万点。火速毋违。原来这个占课的是金河老龙。金河老王接了旨意,心下大惊,说道:‘袁天罡的手段这等神哩!我天曹的事故,都把他卖出铜钱来。我有个行几点,去赢卖课的先生。哪晓得少行几点,违灭了敕旨,玉皇传令该斩,差唐太宗驾下左丞相魏徵监斩。那时节金河老龙慌了,只得反来拜求袁天罡先生。天罡道:‘你违了上帝敕旨,我是凡人,怎么见得上帝?怎么会救得你?’老龙大哭,拜伏地下,只是一个不起来。天罡道:‘你起来罢,我有一计,可以救得你的性命。’老龙闻之,即时磕了几个头,爬将起来,拱立而听。天罡道:‘我教你一个斩草寻根的法儿。明日斩你的是魏徵丞相,丞相是唐太宗爷的亲臣。你今夜三更时分前,到太宗爷寝殿托一个梦,将此情哀诉与他,烦他转达魏徵,方可救你的性命?’老龙道:‘太宗虽是天子,终是凡人,怎么止得天曹的事?’袁天罡道:‘太宗是个君,魏徵是个臣。君令臣共,何敢不听。’老龙唯唯而去。

  “夜至三更,径到寝殿,托梦太宗,哀求他救命,细说苦情一番。又说是魏徵丞相的事理。原来唐太宗本是个不嗜杀人之君,就是魂梦里也会慈悲,听知老龙这一段苦情,便就说道:‘我救你一命。’老龙又哭哭啼啼说道:‘千万不要误了我的事。’太宗爷道:‘若是误了你之时,一命还你一命。’老龙又哭哭啼啼说道:‘只在明日午时三刻,挨过了这个时辰,小神就得了性命。’太宗爷道:‘知道了。’老龙拜谢而去。太宗惊醒回来,原来是南柯一梦。

  “唐太宗心下吃了一惊,却又想道:‘虽是个梦里,我做天子的无戏言,只得救他性命。只是还有一件来,若是明白说了此事,又恐怕泄漏天机。’猛然间心生一计,无任欢喜。早上起来设朝,百官朝罢,圣旨独留丞相魏徵同到文华殿对弈。唐太宗原是借此羁留丞相。魏徵丞相心里想道:‘今日玉帝有旨,差我监斩金河老龙;圣上又有旨,着我文华殿对弈,两下里尽有些妨碍。’一则是不敢泄漏了天机,二则是不敢违灭了当今圣上,终是阳间天子要紧,只得陪着唐王着棋。魏徵丞相着了一会棋,到了午牌时分,只见情思昏昏,精神困倦,不觉的伏在桌子上打一瞌睡。唐太宗心里想道:‘正好不要叫他醒来,捱过了这个午时三刻,龙王之命可救矣!’一会儿丞相醒将回来,看见太宗皇帝陪他坐着,就吓得浑身是汗,遍体生津,忙忙的俯伏金阶,奏道:‘臣该万死!臣该万死!非臣敢慢君王,故意的瞌睡,只因玉帝有旨,差臣南天门外监斩金河老龙,复旨才回,伏乞我王赦罪。’说了一个‘监斩金河老龙 ’,唐太宗只是口里叫屈。撇了魏徵丞相,竟转寝宫而来,闷闷的不快活。 “夜至三更,金河老龙直至宫里,拉住唐太宗,要他抵命。唐太宗惊惧,巴明不明,盼晓不晓。及至天亮,设聚两班文武,商议龙王索命之事。当有护国公秦叔宝、鄂国公尉迟敬德出班奏道:‘万岁爷但放心,今晚小臣二人把住宫门,看是甚么龙王敢进?’果真的到了晚上,两个国公把守宫门。龙王又来时,抬头一看,左边是个天蓬星站着,右边是个黑煞星站着,他哪里敢进。龙王没奈何,竟投阎君告下了一纸阴状。阴司拘到唐王。唐王如梦一般,竟赴阴司对理。金河老龙说道:‘你原说过了一命抵一命。’唐王没奈何,对了阎君,亲自许他削发出家,前往西天雷音宝刹,面佛求取真经,超度老龙,托生转世。唐太宗又遍游地府,只见尉迟公鞭扫六十四处烟尘,多少士卒一个个困苦阴曹,无钱使用,也都来哀告唐王。唐王无计可施,当得判官崔珏借办了东京城里相老儿寄庄的金银一库,仍许了众鬼魂,超度他一坛。唐太宗回转阳间,如梦初醒。次日早朝聚集满朝文武,当朝堂之上把个阴司地府的事情细说了一遍。即时传旨东京城里,找相老儿。寻来寻去,止寻得一个贫穷老汉,担水营生,叫相老儿。原来这个相老儿年高八十,子息俱无,恐怕身没之事无人烧化钱纸,每日食用之外,剩得几文钱,尽数儿买了金银纸马,烧化在井泉傍边。有此一段缘故,钦差校尉拿来进见太宗。太宗审实了他的情词,赏他银子,他不要银子;赏他金子,他不要金子;赏胆大官,他不愿做官。唐太宗传旨,敕建一座相国寺,奉他万年的香火。至今相国寺尚存。“却说唐王许下了老龙超度,果真的要削发出家,前往西天雷音古刹,面佛求经。百官上表奏道:‘天不可一日无日,国不可一日无君。既是前言要践,莫若张挂榜文,召集天下僧人,内中拣选个有德行的,代万岁取经,庶为两善。’唐太宗准奏,大张皇榜,召集天下僧人。果真的就有一个僧人,俗姓陈,金山寺长老拾得的,留养成人,法名光蕊,有德有行,竟往长安揭了皇榜,面见太宗。太宗大喜,封为御弟,赐名玄奘,带了三个徒弟:一个是齐天大圣,一个是淌来僧,一个是朱八戒。师徒们前往西天取经。当得齐天大圣将我海龙王奏过天庭,封奏掌教释伽牟尼佛。故此奉佛牒文,撤去软水,借来硬水,才能过去。这今早晚两潮,有些硬水,间或的过得此水。”长老道:“我便不用你们撤去软水,你待何如?”龙王道:“既是佛爷爷不要我们撤去软水,越加省力,小神敢不奉承。”长老别了龙王,金光一耸,早巳又在宝船上来了。只见天色将明,外面已自是元帅、天师都过莲台之上来了。国师心里想道:“你们只晓得来看,哪晓得我和龙王磨了这一夜牙来。”心里这等讲,口里一边叫看茶。三宝老爷道:“不消吃茶罢,只求速些过去,就吃水也甜。”国师道:“不必催趱贫僧,你们只管传下将令,着大小船只尽行起锚,以水响为度。但听得船下水响,即忙的扯起篷来,望前径走,再无阻碍。”三位心上也不十分准信。只见将令已出,各船起锚。长老慢腾腾的走出船头上来,三位都跟将出来。长老慢慢的问声道:“各船上起的锚何如?”当有钦差校尉回报道:“各船上起锚已毕。只是船下水还不曾听见响。”长老道:“你们站开来。”歇了一会,方才伸出手来,又歇了一会,方才溜出个钵盂来。又歇了一会,方才口里哝出两三声来。哝了这等两三声不至紧,天有些云,海有些雾,长老拳了两只脚,驼了一个弹弓背,轻轻的走到船头下,把个钵盂舀起了这等一钵盂儿水。须臾之间,船下的水微微的有些响声,各船上一齐拽起篷来,照前便走,如履平地一般。船上还有一等不知事的,说道:“只说甚么软水洋,鹅毛也载不起,似这等重大的宝船也过了。”又有一等略知些事的,说道:“这个船行,都是我朱皇帝的洪福齐天,水神拥护如此。”这叫做是个耳闻是虚。只是三位老爷眼见的是实,眼见得国师取了一钵盂儿水,眼见得大小宝船望前而行,眼见得长老把个钵盂挂在天盘星上,那三位却才辞了长老而去。长老也曾送他,只是吩咐钦差校尉仔细照管行船,吩咐徒弟非幻、徒孙云谷,同到千叶莲台上打坐。

  却说那三位同船,都有些疑虑。三宝老爷说道:“敢是个掩眼法儿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便是个法,却不是个掩眼法。”天师道:“这个法,我也猜详得他着,不过是个天将天兵虚空撮过的手段。”王尚书道:“他那一钵盂的水,是怎么?”天师道:“那是个例子。常言道:‘十法九例,无例不成法。’”三宝老爷道:“我有个处。”即时差下蓝旗官禀过了国师,明日钵盂里的水,三位老爷还要来面见发放。长老早知其意,传言回道:“俟发放之日,请同三位老爷当面过来。”长老只在莲台上运神定气,听候宝船过洋。却又这个软水洋有八百里之远,急切里走不过去,只是喜得风恬浪静,稳载而行。正是:征西诸将坐扁舟,晚照风烟万里收。一望海天成四塞,又垂日月浸中流。波翻箫鼓龙知避,水放桃花地共浮。闻道软洋难觅路,也应稳载下西牛。

  却说碧峰长老坐在千叶莲台之上,收神运气,俟候宝船过洋。且喜得连日风平浪静,扬帆鼓楫而行。行了几日,长老心里知道软水将过,吩咐徒孙云谷,传命钦差校尉,请过三位来。天师早已知道将过软水洋,会同两位元帅。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有请,不知甚么事因?”王尚书道:“不过是个发放钵盂的事因。”长老见了三位,便说道:“恭喜了!”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同喜。”长老道:“过了这个软水洋,是我和你下西洋第一个关隘。”老爷道:“多谢国师佛力。”长老道:“朝廷的洪福,贫僧何功?”道犹未了,只见钦差校尉报道:“船头之下,已是清水泛流。”长老闻知,即时起身而出,到于天盘星上,取下了那一钵盂之水,拿在手里,口儿又是这等哝了两三声。三宝老爷终是有些疯子样儿,看见长老拿了钵盂,他快着口问道:“国师,你这个钵盂里的水,敢是个例子么?”长老轻轻的说道:“阿弥陀佛!元帅在上,不要小觑了这个钵盂。这八百里软水,都在我这一个钵盂之中。”这一句话说得不大不小,莫说是两位元帅吃惊,就是天师也老大的荡了些主意。长老轻轻的又哝了两声,把个钵盂里的水放将下去,就是倒泻天河,穿沙激石。放了半日工夫,才放得干净。二位元帅见之,才害怕哩!天师却才是死心倒地,扯着长老,只是磕头。长老道:“天师请尊重!怎么行这等大礼?”天师道:“老师父佛力无边,伏乞师父指教一番。”长老道:“三位请坐下,容贫僧从直相禀。”

  三位坐定。长老道:“这软水洋匹毛枝草,俱是载不起的。是贫僧出乎无奈,夜来潜入龙宫海藏之中,央唤龙王。龙王道:‘亘古至今,只是唐三藏西天取经,仗着齐天大圣,过了一遭。自后早晚两潮,有些硬水,却只容得一叶扁舟,怎么过得这等重大的宝船?果然要过去,也须是奉佛牒文,撤去软水,借来硬水,方才过得。’贫僧讨了他这一个口诀,才把钵儿舀起了软水,口儿里念动了真言,借些硬水,以此上才过得来。”天师又打了一个躬,唱了一个喏。王尚书道:“国师的钵盂挂在天盘星上,这是甚么佛法?”国师道:“八百里海水,终不然船上载得起,借着天盘星为因,其实的挂在天柱上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怎么这等一个钵盂,就盛得这许大的水?”长老道:“老元帅,你不记得水淹兜率宫,浪打灵霄殿的日子了?”天师道:“这就是我学生连烧了四十八道飞符的旧事。”大家反取笑了一场,这会分明取笑得有些意思。

  猛然间蓝旗官报道:“前哨的战船险些儿一沉着底,喜的是回舵转篷,天风反旆,方才免了这一场沉溺之苦。”那个海路本等是险,这个报事的官却又凶,吓得三宝老爷一天忧闷,两眼双垂。王尚书道:“老元帅何事这等感伤哩?”老爷道:“咱原日挂印之时,也只图为朝廷出力,为中国干功,倘得寸功,或者名垂不朽。哪晓得一路有这些风浪,有这些崎岖,耽这些惊忧,受这些亏苦,终不然咱这一束老筋骨,肯断送在万里外障海之中!”王尚书道:“虽是路途险峻,赖有天师、国师,老元帅当自保重。”天师道:“凡事有国师在前,老元帅不必如此悲切。西来的路程,也只是这一个吸铁岭,过此俱是妇途。”三宝老爷得了这一段的劝解,歇了一会,问说道:“这便是吸铁岭么?”长老道:“便是。”老爷道:“这宝船是铁钉钉的,大小锚俱是铁铸的,刀枪剑戟都是铁打的,却怎么得过去?”长老道:“列位请回,过岭都在贫僧身上。”

  即时送过了三位老爷,转到千叶莲台之上,写下了一道牒文,当时烧下。那道牒文,早有个值符使者奏事功曹,一直赍上灵霄宝殿玉帝位下亲投。却又有个左金童胡定教人接着,问说道:“这牒文是哪里来的?干甚么事的?”功曹道:“是南膳部洲朱皇帝驾下金碧峰下西洋,过吸铁岭,特来恳借天兵,搬运铁锚等件。”胡真人听知道“铁锚”二字,恰好又是个“买香囊吊泪,睹物伤情 ”。怎么叫做个“睹物伤情?”原来这个铁锚,都是他亲手自造。只见胡真人拿了这道牒文,竟自展开,奉上玉帝。玉帝看来,牒曰:

  于维大明,三光协顺;暨我皇上,万国来王。帝道光华,宝篆启千年之景运;乾文璀璨,璇台符万寿之昌期。不忍国玺,陷彼西洋;爰命雄师,赫然东出。戈戟散飞蛇之电,鼓鼙掀震蛰之雷。鸣剑伊吾,扬帆海渎。胡吸铁之有岭,嗟破竹之无门。恭荐特牲,用申短牒。望彤舆而敬止,祓玉座以绥安。愿假天兵,快兹戎器。庶鲸鲵就戮,见西海之无波;果氛诊顿消,得太阳之普照。无任延结,须牒施行。

  玉帝看了牒文,即时准奏,传下一道玉旨,钦差三十六天罡,统领天兵四队,往西洋大海吸铁岭下,搬运宝船上铁锚兵器等项,不得有违。

  玉旨已出,谁不遵依?只见三十六天罡领了天兵四队,竟自驾起祥云,望西洋大海而来。见了古佛,领了佛旨,把些宝船上的铁锚兵器,无论大小,无论多寡,一会儿都搬到西洋海子口上去了,各自驾转云回。长老心里又想道:“铁锚兵器虽是搬运去了,这些大小船只,却都是铁钉钉的。我身上的金翅吠琉璃,也要得个好力士,才用的快捷。”好个碧峰长老,念上一声佛,佛法一时生,转身写了一个飞票,差了一个夏得海,竟投西海中龙宫海藏而去。只见西海龙王敖顺,接了佛爷爷这一个飞票,票说道:“票仰西海龙王,火速统领犀侯鳄伯一干水兽,前到宝船听候指使毋违。”龙王领了飞票,即时点齐一千水兽,统率前来,见了佛爷爷,禀说道:“适承飞票呼召,不知有何指挥?”长老道:“敬烦列位,替我把这些船只,抬过吸铁岭砂河,径往西洋海子口上。须在今夜,不得迟误鸡鸣。”龙王道:“抬便容易抬得,只是尽在今夜,似觉得限期太促了些。”长老道:“我还有你一个宝贝在这里。”龙王道:“正是,正是。若是佛爷爷拿出那个金翅吠琉璃来,照着前面后面,抬的便轻巧了。这五百里路,不消呼吸之间。”长老取出一个宝贝,交付龙王。龙王拿了这个宝贝,亲自领头。后面一干水兽抬了船只,一会子就是西洋海子口上。龙王交还了琉璃,说道:“佛爷爷,这铁砂河今日经过了,这个宝贝却有十年不生铁,却有十年走得船。”长老道:“要他千万年走船。”龙王拜辞,领着水兽而去。长老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。

  却说三宝老爷耽惊受怕,巴不得天明,来看长老的手段。及至天已微明,船上人都嘈嘈杂杂,你也说道:“不见了锚。”我也说道:“不见了锚。”有个说道:“失了的。”有个说道:“走了的。”有个说道:“飞了的。”一会儿战船上军士起来,又罗罗唣唣,你也说道:“不见了枪。”我也说道:“不见了剑。”张也说道:“不见了戟。”李也说道:“不见了刀。”一嚷嚷到三宝老爷耳朵里来。老爷又吃了一惊,说道:“这些锚和这些军器,想都是吸铁石儿吃掉了。”飞星差人报知王爷船上。王爷早巳知道了,又飞星差人报知天师。天师早已知道了,又差人报知碧峰长老。只见长老船上的锚,照旧在船头上。校尉还不曾起来,传送官回复三宝老爷道:“某船如此,某船如此。”老爷道:“快请王爷同天师来。”只见王尚书会了天师,天师也不解其意,一同见了老爷。老爷道:“同去问国师就见明白。”长老接了三位老爷,笑了一笑道:“列位都为不见了铁锚军器而来。”老爷道:“敢是吸铁石儿吃掉了?”长老道:“岂有此理!是贫僧受了元帅钧旨,费了一夜辛勤。我和你的船已自过了吸铁岭,这如今是西洋海子口上了。”老爷道:“吸铁岭有五百里之遥,如何一夜会过得?”长老把个牒文、飞票两项事,细说了一遍。三位老爷心下老大的吃惊,一齐的打躬,一齐的作揖,哪一位不钦敬。老爷又问道:“天兵搬的铁锚在哪里?”长老道:“在这西崖百步之内便是。”老爷传下将令,责令各船人夫、各船军士,前往崖上百步之内抬回锚来。这些人夫、军士跑上崖去,百步之内是有无限的锚,只是一个也抬不动。

  却不知这个锚怎么样儿抬不动,又不知往后去这个锚怎么样儿抬得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